时胜勋
(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正大气象,如今是中国当代艺术界重要艺术话语之一。之所以如此说,乃是因为近年来关于正大气象的展览与评论不时出现,引起各方关注。
一 正大气象是当代书画转型的美学诉求
就展览而言,新世纪以来第一次比较重要的关于正大气象的艺术展是2007年5月15日举办的“正大气象——中国美术创作院院展”。王文章曾对此展“寄语”,认为作为一种美学风格,正大气象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作品形式,二是思想内容,正大气象的集中体现为“大画幅、大画面、大视野、大旨趣、大意境”。[①]郭怡孮认为作品的社会主题、现代与传统的结合、时代感、崭新的艺术创新等,是该展览正大气象绘画美学的集中体现。[②]其后,中国美术创作院后更名为中国画院,继续保持正大气象的美学追求并有所拓展。每3年举办一次院展,第二次是“时代心象”(2010),第三次是“澄怀味象”(2014)。与正大气象相比,由于时代一词的凸显,时代心象更加强调时代性。第三次院展的主题是“澄怀味象”。牛克诚认为,“信息社会、消费时代在给我们带来巨大生活便利的同时,也让我们面临空前的纷纭与浮躁。”[③]澄怀味象是抓住了当代艺术的精神症候,并试图通过激活传统而达到对当代艺术的某种修复。从2004年中国美术创作院的成立到2014年三届院展的举办,可以说看出,以中国美术创作院为代表的一批当代中国画家自觉的美学追求。
2015年7月18日,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正大气象——王岳川书法展”则是王岳川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个人书法展。本次书法展以“正大气象”为主题,展出王岳川大型书法作品60幅,内容以经史子集为根基,形式上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备,美学上追求恢宏磅礴的大美,集中体现了当代学者型正大气象的书法风格,《诗经·周颂·敬之》、《尚书·大禹谟》句、《礼记(大同小康)》、《易经·系辞上第五章》、《史记·孔子世家》句、《论语》句、《孟子》句、《中庸》句、《道德经》句、屈原《鱼父辞》、《天地五行》、《千字文》、《王维诗五首》、《春江花月夜》等都是大幅甚至巨幅作品,给人以视觉的冲击力和思想的震撼力。
除了展览,还有评论:如2009年的《书法守正创新与正大气象——北京大学第二届书法研究生班毕业作品展隆重》(《美术报》2009年5月2日)。展览与评论是艺术话语的直观表现,它以主题的形式呈现了理论的某种内在轨迹,而理论的潜行则更为深远,作为艺术话语的正大气象也不例外。
从时代角度而言,正大气象美学话语的出现与中国当代艺术语境有密切的联系,特别是美术界。20世纪90年代,“中国画坛开始日益弥漫着一股阴柔的气息,特别是江南小巧玲珑的画风大为盛行。”[④]基于此,美术评论家陈传席在当时就指出:“我们的时代更需要的是汉唐的豪气、猛气、大气、厚气、健气,需要阳刚的正气。”[⑤]或许由于“阳刚大气”的确存在这样二元对立的嫌疑,或者具有理论上的缺陷,可能来自于这样的考虑,陈传席后期使用的词汇就是“正、大气象”。“正、大气象”比阳刚大气具有更强的包容性。
陈传席《我对当前艺术发展的七点意见》中的第四点意见正是“正、大气象”。2009年他接受一次访谈,明确提出“书法需要正大气象”[⑥],强调书法的学问性、人格精神。陈传席认为,“正”就是“正派、正规、正气,正即高尚,反映在书画上即气韵正。”“反之即邪、怪、低下。”“大”就是“大气派、大气势、大大方方,反之即小巧、小气、纤弱、扭扭捏捏”。从话语角度而言,陈传席的正大气象的思想内涵并无太大变化,就其形式而言,依然保持了“正气象”和“大气象”的两个方面。即便在2009年前后,“正、大气象”也为陈传席所使用并坚持。
在书法领域,正大气象的主要旗手是王岳川。20世纪90年代,王岳川与金开诚出版了他们主编的《中国书法文化大观》,其洋洋洒洒260万言,全方位展示了中国书法的文化时空,可谓“正大气象”的初次展示。特别是王岳川的跋《中国书法的艺术精神》,从线条、笔墨、气韵、精神等方面加以界定,阐释了中国书法博大精深的艺术内涵。[⑦]
二 王岳川首倡“文化书法”守正创新正大气象
一直以来,王岳川都坚持书法的文化取向。新世纪以来的2003年,他在课堂等就有讨论,在2006年5月北京大学首届书法研究生班的毕业展新闻稿中正式问世。[⑧]文化书法一经提出就引来关注,如冯印强就认为,文化书法是与艺术书法、商品书法并立的一种书法趋势,具有当代的价值担当。[⑨]2009年,王岳川在《书法的守正创新与正大气象》深入探讨了书法的两个重要原则——“守正创新”和“正大气象”。[⑩]“守正创新”就是在“正”的上面求“新”,其所表现出的基本美学特征是“正大气象”。守正创新和正大气象一脉相承。具体而言,所谓“正”,是“强调对中国书法传统精神的把握”。所谓“大”,“意在标举大气磅礴的雄浑书风”。王岳川更有意地将正融入大“大”一方面表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正”———正宗、本源、根本,另一方面是创新的力度大。所以说,守正创新和正大气象是紧密结合起来的。与此同时,守正创新与正大气象又进一步落实为“回归经典,走进魏晋,守正创新,正大气象”,[11]更加全面立体深入。
作为当代书画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正大气象有着更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的精神地基。其最为著名的案例莫过于“正大光明”,意味着政治的清明和做人的正派。但“正大光明”还主要属于政治和伦理意义的话,还有两个术语更加能体现艺术上的正大气象。
一个是“盛唐气象”。“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气蓬勃”。[12]盛唐诗歌与盛唐书法具有同一种美学精神,就是雄壮浑厚。作为盛唐书法的代表,颜真卿、张旭、怀素无愧于这个时代,创造了伟大的经典。另一个是“魏晋风骨”,它们表现强烈的现实主义关怀,对人生的思考抵达很深的程度,富有浓郁的政治情怀,情感悲凉,气势雄浑。魏晋风骨从主体角度而言就是张扬个性,但又有着很强烈的关怀,有着很强烈的主体精神,是现实重压之下的精神飞升。从艺术角度而言,是扑面而来的清新、清峻、洒脱,是与个体精神完美结合的。王羲之就是魏晋书法精神的代表。
最后是哲学层次上的正、大、气、象,为中国当代书画美学正大气象提供了深厚的滋养。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大学》中有著名的“正心”之目。[13]南宋有文天祥之《正气歌》强调“天地有正气”,指出了可歌可泣伟大人物的精神本质。可以说,正是儒家极为强调的为人处事的社会实践准则。与儒家相比,《老子》对大特别在意。大是个最高级的概念,“道大,天大,地大,人(一作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这说明人具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大成为对道天地人的重要修饰语。大还意味着辩证法,其最有名的就是“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显然,从道家的观点来看,大并不意味着可见的大,而是一种精神的大,不拘于有形世界而抵达无形的精神世界。在中国哲学、诗学还非常注重“气”。如《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谢赫《古画品录》“气韵生动”等,都是强调某种内在的精神气息,虽不可见,但却是最为本体的。象具有理性、逻辑难以实现的符号功能。所谓象就是以具体可见之物传递不可见之精神、规律、价值。因此《易经·系辞上》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象是整个世界的符号化表征,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所以,象在中国哲学诗学具有崇高地位,因此才有“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二十四诗品》),“气象万千”(《岳阳楼记》)等用法,而“气”“象”连用更是常见。
从政治、伦理的正大光明,到艺术美学的盛唐气象、魏晋风骨,最后是哲学上的对正、大、气、象的重视,可以说,正大气象有着更为久远深厚的中国文化与艺术精神传统。落实在艺术上,正大气象就是气象雄浑,是内在精神的自然流露(气),是高度艺术化(象)的情感和思想,从而使得艺术具有深厚的人文性内涵,它不仅给我们以艺术审美欣赏上的愉悦,更给我们精神心灵上的震撼,这就是正大气象的美学魅力。就当代书法而言,王岳川的文化书法无疑集中体现了这一美学精神。
三 王岳川书法坚持正大气象大雅之美
“正大气象——王岳川书法展”是王岳川文化书法美学精神的最新体现,但其美学追求却是一以贯之的,是数十年艺术积淀的成果。
王岳川教授自幼习书,笔耕不辍,近年来全力攻草书,潜心王献之王铎大草,其书法用笔行中带草而方圆并施,内容出经入史,善以线条切割空间,形成奇险结构,融入自家性格,使得书法既有文人情怀的温润,又有专家炼达的风骨,集中体现了文化书法正大气象之精神内涵。综合而言,我认为,王岳川文化书法正大气象之精神内涵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把握:
首先,从书写内容而言,王岳川的书法艺术实践注重对经史子集的书写。近年来书写较多的就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易经》《史记》《老子》《庄子》《楚辞》《千字文》《桃花源记》《春江花月夜》等,比较全面体现了文化书法所要求的文化内涵。同时王岳川也有一定数量的自作诗、自作对联,用以表露个体的文化情怀。从艺术精神史角度而言,王岳川特别注重“三王一孙”,即王羲之、王献之、王铎、孙过庭,对四位书法家的临帖已经达到多次全集临写的状态,尤其是“二王全集”。可以说王岳川对二王书法已经达到极为熟悉的程度,并且常年临写不辍。正是由于对传统的熟稔,在创作书法的时候能够游刃有余,将传统的精髓融会贯通并加以变化,体现很强的个人风格。
其二,从书体选择而言,王岳川注重草书创作,同时兼顾篆书、隶书、楷书和行书。草书为主主要在于草书的流动性更有助于对线条的把握,也更能体现书写的情怀,尤其大草,将汉字书法的线条美彰显得淋漓尽致。当然,书法并非是线条,而是线条的艺术,注重线条的质感、变化、生命性,如果线条停滞、呆板、做作、油滑也同样达不到艺术的高度。书写总是随性而为,并非故意为之。在篆书、隶书、楷书、行书上,王岳川也多有尝试,因为这是专业书家必备的基本功。
其三,从艺术形态变化上说,王岳川有意识地创作大作品,这个大作品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尺幅巨大,比如美术馆2号厅就有20张丈二匹的大作品,4号厅的《天地五行》、长卷《千字文》等。尺幅巨大并非简单的数量的增加,它还蕴含着艺术形式的创新,是关乎章法、墨法、笔法等的整体推进,而非简单的放大版。但是,王岳川的尺幅巨大并没有走向狂怪,坚持经典书法的大雅美学风范。二是书法作品本身带给人的审美享受。即便是小楷《洛神赋》也给人很精到之美,温润隽秀,富有文人气息。
其四,从情感状态而言,王岳川始终坚持将中国文化发扬至当代和西方。这种情感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怀,而非一己小我之情。王岳川很少有即情应景之书法,其若干自作诗也多是人生感悟,并非一时情绪之表达。我将这种情感称之为文化情感。相比怀素张旭,他们的草书书写有很大的情绪在里面,而王岳川则并不在于情绪的流露,而在于其背后有很大的文化情感支撑,体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真诚和热爱。这种文化的美并不倡导某种过分激扬的感情,而是注重深厚的历史感和精神高度。这恰恰是文化书法所张扬的文化性,而非单纯的情感流露。
内容上的经史子集的文化内涵,艺术史上对三王一孙的重视,书体的五体兼顾专擅草书一体,形态上的形式冲击力与精神气质,情感状态的文化性,总体所构成的美学风貌就是正大气象:坚持文化正脉,坚持书法正脉,表现书法线条质感与生命气象,扑面而来的大气盘旋之书法美学,厚重大气的文化情感。正大气象是经由“回归经典”、“走进魏晋”、“守正创新”之后的艺术最终呈现,从而使得古老的书法焕发时代精神。
四 正大气象是新世纪新美学原则崛起
根据对近20年来有关正大气象的若干艺术话语的分析,我们认为,正大气象是一种古典美学的当代新生,预示着一种新的美学精神,日益显示其思想启示意义。
首先,这体现了理论家的理论自觉。来自绘画界、书法界的陈传席、王岳川等学者面对当时商品化的纤巧之风、后现代搞怪之风,勇于提出新观点,体现了理论家自觉的理论追求,尽管也遭遇到诸多质疑。但是,真理始终超越时代,历史无疑初步证明了正大气象艺术话语的思想意义,在发现东方与大国崛起的历史语境中,它正逢其时。
其二,体现了古典精神传统对当代艺术的重要的启发意义。正大气象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渊源。在今天,遭遇西方霸权主义和后现代消费主义,中国当代艺术有可能在发现东方的历史语境中国去探求一种“表述当代中国”的形式,[14]这正与如汉魏、盛唐等历史上辉煌时代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就是一种伟大秩序的重新建立。从哲学角度而言,用汤一介的话说就是“新轴心时代”。[15]对此,中国艺术将责无旁贷。
其三,理论与艺术的联动机制初步形成。如今在文学批评界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其主要问题在于文学批评无法对文学创作提供足够有益的支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书画界的正大气象已经成为书画创作不可缺少的指导方针。如王岳川提出的文化书法、正大气象已逐渐为书法界所认可,这不并非仅仅因其实践性,而恰是其理论的启示性和引导性,尤其是王岳川自觉践行这一理念,更具有典型意义,对其他艺术也具有借鉴意义。
其四,当代艺术多元风貌与艺术核心审美价值的确立。中国当代艺术的局面无疑是多元化的,这给艺术的发展带来了极大的促进,然而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标准的丧失、价值的迷失,艺术走向了相对主义乃至虚无主义,这无疑是多元化极端化的弊端。因此,多元化必须与艺术核心审美价值密切结合。艺术核心审美价值须有足够大的包容性,它必须是典雅清正、允执厥中的。而正大气象无疑承担了这样的功能,但同时又不妨碍在正大气象基础上的多元化的健康发展。
最后,关于时代精神与民族底蕴。任何艺术都不能脱离时代、脱离民族。今天的中国正处于文化现代化的关键时期,是再造新文艺的关键时期。中国当代艺术应该立足传统并体现时代感,应该强调艺术与整个国家、民族、文化的密切联系,将艺术上升到文化的、人类生命、全球精神生态的高度。正大气象蕴含民族底蕴,是民族文化的身份和象征。唯此,中国艺术才能在全球化时代立于不败之地,这正是国家文化软实力最真实的体现。
正大气象有着极强大的生命力,它深植于历史的当代价值拓展,也预示着一种新的美学精神的到来。今天的正大气象表征了当代中国艺术一种高远雄浑、磅礴大气的精神追求。而21世纪的中国当代艺术实践本身会不断丰富它、完善它,进而在未来的某一时代出现正大气象的作品,从而将自己铭刻于历史的大书之中。这一目标的实现并非因为有正大气象这一理论艺术话语的支撑,而在于这是历史的必然要求:艺术总是体现为对伟大时代的精神把握与审美开启。任何远离这一要求者,必将为历史所淘汰;而顺应这一新美学原则者,一定能够登高行远!
[①] 王文章《正大气象——中国美术创作院院展寄语》,载《美术观察》2007年第6期。
[②] 郭怡孮《迎接中国美术创作的新时代》,载《美术观察》2007年第6期。
[③] 牛克诚《正大气象、时代心象与澄怀味象——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院展的主题延展》,载《人民日报 》2014年9月21日12 版。
[④] 《陈传席:做别人绕不过去的学问》,载《中国文化报》2013年11月17日。
[⑤] 陈传席《从阳刚大气谈起》,载《美术》1992年第6期。
[⑥] 韩涧明、孔祥祥《陈传席:书法需要正大气象》,中国书法家园网,2009年1月16日,http://www.eshufa.com/html/30/n-8030.html。
[⑦] 王岳川、金开诚主编《中国书法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⑧] 康伟《北大首届书法研究生班毕业作品展示“文化书法”追求》,载《中国艺术报》2006年5月5日;蔡树农《亮旗:文化书法》,载《美术报》2006年5月13日。
[⑨] 冯印强《文化书法 艺术书法 商品书法》,《美术报》2007年4月7日。 冯印强《文化书法与书法价值担当》,载《美术报》2008年5月3日。
[⑩] 王岳川《书法的守正创新与正大气象》,载《中国书画报》2009年3月13日。
[11] 朱中原《书法守正创新与正大气象 ——北京大学第二届书法研究生班毕业作品展开幕》,载《美术报》2009年5月2日。
[12] 林庚《盛唐气象》,载《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第2期。
[13] 《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14] 时胜勋著《中国艺术话语》,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
[15] 汤一介著《瞩望新轴心时代》,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
(文本原载《人民艺术》2015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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